稅數史思
“細數落花因坐久,緩尋芳草得歸遲!敝袊睦献訄猿帧暗郎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”;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則斷言“萬物皆是數,數統治著宇宙”……在歷史的長河中,數總能引發人的遐想與感喟。而說到數,就不得不提及稅——一種天然與數結緣、汗青之上“記數”頗詳的存在。
《九章算術》——為稅而生的數學
現存最早的中國古代數學著作之一《九章算術》,全面總結戰國、秦、漢時期數學成就,標志著中國古代數學形成了完整的體系。
值得一提的是,書中《方田》《粟米》《衰分》《少廣》《商功》《均輸》《盈不足》《方程》和《勾股》“九章”的豐富內容,大部分都與稅收相關。比如,《方田》一章圍繞計算土地面積出題解答,涉及正方形、矩形、三角形、梯形、圓形、環形、弓形等面積的計算方法。田賦為封建王朝“正供”,自“初稅畝”以來,欲核實計稅依據,必先清丈土地,相關算法應運而生。又如,《衰分》一章主要是依等級分配物資或按等級攤派稅收的比例分配問題。再如,《均輸》一章專門為計算賦稅、解決合理稅負問題而設,既有按人口多少、物價高低、路途遠近等條件合理攤派稅收和勞役問題,也有復比例、連比例等比較復雜的比例分配問題?偠灾,“九章”涉及了初等數學中算術、代數以及幾何的大部分內容,在實際計算方面具有很高的水平。
從《九章算術》管窺中國古代數學的實用性特征,英國學者李約瑟有著深刻洞見:“從它(《九章算術》)的社會根源來看,它與官僚政府組織有密切聯系,并且專門致力于統治官員所要解決的問題,土地丈量、谷倉容積、堤壩和河渠的修建、稅收、兌換率……‘為數學而數學’的場合極少!笔聦嵣,這種為稅而生的實用性數學,在許多國家均有不同程度的體現。美國“稅收作家”查爾斯·亞當斯在考證古希臘稅收時指出,平面幾何并不是由歐幾里得發明的,而是古代征稅官在征收收獲稅時為確定土地面積而發明的。河流與洪水改變了農場土地的自然邊界并形成很多不規則的形狀,由此產生了幾何學以及關于土地測量的技術和規則。開啟大數據研究先河的《大數據時代》一書在論及早期文明的計量和記錄促成數據的誕生時這樣寫道:“交易情況一旦得到記錄,我們就可以知道一塊地豐收時稻谷的產量是多少、需要上繳多少政府稅收!
中國南宋數學家秦九韶在其所著的《數學九章》中同樣把《賦役》作為非常重要的一章,其余《錢谷》等二章也多與稅收相關。秦九韶認為,數學對社會發展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:“大則可以通神明,順性命;小則可以經世務,類萬物!
包拯算稅——居廟堂之高的千古憂思
“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”這樣的唱詞,以及關于包青天的種種傳說,是許多人對于包拯的第一印象。其實,包拯坐鎮開封也就一年有余,盡管這段時間是他流芳千古、膾炙人口的高光時刻。當人們津津樂道于包拯鐵面無私、斷案如神的時候,往往忽略了他在稅收領域也曾大展拳腳。
包拯于仁宗天圣五年(1027年)舉進士,“除命大理評事,出知建昌縣。以父母皆老,辭不就。得監和州稅,父母又不欲行,拯即解官歸養”(《宋史》)。盡管當時只有任命之名而無任職之實,但包拯的宦游生涯已然打上稅的印記。此后數年間,包拯經多次出入(當時稱京外任職為“出”、回京任職為“入”),歷三司戶部判官,出為京東轉運使,改尚書工部員外郎、直集賢院,又先后徙陜西、河北,再入為三司戶部副使,乃至提任素有“計相”之謂的三司使,擔當掌管天下戶籍、賦稅等職責,居廟堂之高,與稅收再續前緣。
在三司戶部副使任上,“性峭直”“務敦厚”的包拯向仁宗皇帝上了一份奏章——《論冗官財用等奏》,“寬民利國”的耿耿情懷溢于筆端。
包拯針砭機構人員膨脹的時弊:歷代“雖設官浸多,然未有如本朝繁冗甚也”;痛陳入不敷出的困境:景德年間天下財賦等“歲入四千七百二十一萬一千匹貫石兩,支四千九百七十四萬八千九百匹貫石兩”;深挖財力疲敝的根源:“食祿者日增,力田者日耗”“山澤之利竭矣,征賦之入盡矣”……
其實,包拯此前在監察御史任上,已多次就賦稅問題上疏。比如《請免陳州添折見錢奏》和四道《請免江淮兩浙折變奏》,對夏稅征收中增加百姓負擔的弊端予以揭批報告。在北宋王朝的國計運行機制中,三司使將部分上供斛斗折納現錢,但僅規定應折納斛斗的種類、數量,具體折價方案及估價則由各地發運使、轉運使自行擬定。于是,有的發運使、轉運使在執行中打“小算盤”,高估折價,變相增加百姓負擔。
“清心為治本,直道是身謀!保ò稌酥菘S壁》)包拯堅持“天下稅籍有常數”,仔細盤算的“經國大賬”,恰似條分縷析的“驚天大案”,在中國古代財稅史上平添了一段直言極諫、為民請命的傳奇。
徽州絲絹案——驚心動魄的稅數推算
明朝萬歷年間,在張居正變法的“大氣候”里,有一樁被官修正史簡略帶過的稅案,卻因一部民編《絲絹全書》,讓我們得以窺見古代賦稅制度實際運行的種種細節。
《絲絹全書》是一部訴訟檔案匯編,編纂者是一位身陷囹圄的稅案“局中人”程任卿,其編書之動機在于為自己“刑辯”。這本頗有“史家風骨”的著作,對明末徽州府六縣絲絹分擔紛爭的原委始末作了詳細記錄,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。
案件始于一個精通算術、熱衷于做數學應用題的人——帥嘉謨。一次機緣巧合,帥嘉謨接觸到了徽州府戶籍稅糧賬冊,賬冊記錄的龐大稅收數據涉及大量復雜的加減折算,而這正好為他驗證《九章算術》或《數學九章》提供了大顯身手的舞臺。
反復核算推演之后,一項名為“人丁絲絹”的科目讓帥嘉謨疑竇叢生。
每年戶部勘合,坐取徽州府人丁絲折生絹八千七百八十匹,折銀六千一百四十五兩,本該全府六縣共同承擔,實際卻由歙縣單獨承擔,且從明初執行到隆慶朝,時間長達近200 年,總額高達56 萬兩。帥嘉謨自此“以匹夫而塵萬乘之覽,以一朝而翻百年之案”(《歙縣志》),毅然走上為民請命的艱辛之旅。從巡按到都察院,再到戶部、刑部,地方和朝廷眾多部門和官員牽扯其中,一石激起千層浪,最終釀成徽州民變,不得不由朝廷作出最終決斷。萬歷七年(1579 年),第五版解決方案議定,原有歙縣人丁絲絹不動,歙縣項下其他賦稅酌減,其他五縣亦不加賦。至此,徽州絲絹案方才塵埃落定。
徽州絲絹案中,有一個核查黃冊的細節尤其值得注意。所謂黃冊,是明代為核實人口、征調賦役而制成的戶口版籍,明朝全國性攢造黃冊共27 次,后湖庫房藏量高達179 萬本以上(也有學者推斷超200 萬本),儼然一個大型“數據庫”;罩萁z絹案一波三折、撲朔迷離,以致不得不動用這一龐大的“數據庫”對賬。為此,核查人員得先整理出一份從洪武十四年(1381 年)到隆慶六年(1572年)的徽州府黃冊抄件。之所以要先“抄賬”而不能直接拿原始賬目核對,主要是防止篡改數據,確保數據安全。遺憾的是,后湖庫藏黃冊在明清之際的動蕩中幾乎喪失殆盡。以古鑒今,稅收管理進入現代社會果真是“天翻地覆慨而慷”,令人不由感嘆稅數推算的信息科技支撐何其強大!
據保爾·拉法格回憶,馬克思認為“一種科學只有在成功地運用數學時,才算達到了真正完善的地步”。自然科學如是,社會科學亦如是。打開歷史的“數據庫”,從闕廷到里閭,無論“平準書”還是“食貨志”,無論官修正典還是稗官野史,之于國計民生的“運算”,稅數演繹的故事真可謂“數不勝數”了。